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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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丁怡拿到一份為期一個月的實習工作,東家是一家製藥公司,她的主要工作是在電腦上處理銷售資料。公司的辦公地點在邃城北邊的一棟辦公樓裡,丁怡每天要坐公車從港灣大橋過去,下車後再走十分鐘到公司的樓。上了一星期的班,她和公司幾個人熟絡起來,先是帶她的經理,然後是同部門的幾個同事。特別是有一個和她同期的實習生,因為處境相似,又都是邃大的學生,所以聊起來話也多一點。可能她的部門本來就不大,她在部門裡沒看到一個中國人,有幾個澳洲本地人,一個美國人,一個中東人,那個和她同期的實習生是印度人。向經理報告,聽經理的指導,和同事聊天,都是用英語。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用英語和人說話,這對丁怡來說也是新鮮的體驗。在學校除了每週和老師會面說英語,其它時間都不是必須要用英語說話,看書寫作業時不用說話,一起吃飯一起玩的都還是中國人。實習了一個月,丁怡感到自己英語口語進步了很多。她甚至感到,她現在的英語水準說不定已經能夠讓她融入本地人的社會了。
在製藥公司實習給丁怡的邃城添了一個座標。以前她坐在環形碼頭喝咖啡的時候,望著港灣大橋橫跨過去的對岸,只是覺得那是一道風景,從沒想過那對岸是她能去的地方。在邃城呆了半年下來,丁怡除了住處的公寓樓和學校,還認識了幾個座標,包括電影院旁邊的遊戲廳,中央車站旁邊的迪廳,夏天的邦代海灘,環形碼頭,還有幾家她常去的餐廳和咖啡廳。這幾個是丁怡抱有特別感情的地點。這幾個地點,加上往返這些地點經過的路線,就是丁怡的邃城。邃城有無窮盡的地點,也許丁怡換一個狀態來邃城的話,認識的會是一套完全不同的地點。有時丁怡坐在公車上,看著窗外掠過的她見過很多次,但從沒有進去過的樓房建築或者公園,也會想想她在邃城擁有的可能性應該遠不止她認識的這幾個地方。但有這幾個地方,她好像已經滿意了。她需要的也許不是完全的邃城,而是一個從完全的邃城提取出來的屬於她自己的,她個人詮釋的邃城。所以帶阿皓帶瑤瑤去她熟悉的遊戲廳,迪廳,或者餐廳時,她給他們看的是她的邃城,一個沒有她丁怡他們看不見的邃城。就算是同一個地點,丁怡帶他們進去,和他們自己進去,看到應該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丁怡的座標裡又多了一棟在北邃城的辦公樓,是她可以指給阿皓和瑤瑤看的。
阿皓從語言班出來後進了大學,不是丁怡讀的邃大,而是在邃城南邊的一所大學。進了大學不久他就在大學裡交了一個女朋友,也是個中國人。這個女孩丁怡見過一次,是有一次她和阿皓一起吃飯時跟著來的,長得挺可愛,體型比較豐滿,和阿皓削瘦的體型對比明顯。交了這個女朋友之後,阿皓也還常常和丁怡聯繫,一次一小時的電話一兩周也還打一次。他搬到大學附近後進城比較麻煩,是不能常和丁怡見面,但偶爾週末他到城裡來逛,還是會找丁怡。有一次他們約好了時間在一個地方見面,阿皓遲到了一小時才來,丁怡問怎麼了,阿皓說他女朋友知道他要來找丁怡,跟他吵起來,吵了一小時。丁怡覺得挺無辜的,她並不想妨礙阿皓和他女朋友的感情。她對阿皓也始終是把他當成弟弟,從沒對他有男女感情。丁怡對阿皓說,「那你以後還是少來找我了,免得你女朋友不高興。」阿皓說,「她不高興就讓她不高興吧。我和姐的交情不能放。姐對我來說就像親人一樣。」丁怡聽了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瑤瑤自從上次找丁怡去「抓小三」後,和丁怡的聯繫變得很少。那一回丁怡也不知道自己是去幹什麼的。那天瑤瑤給她打電話,說有人告訴她,她男朋友帶一個女的回公寓,所以她要去「抓小三」,讓丁怡也去給她幫忙。她跟著瑤瑤來到她男朋友公寓樓下,瑤瑤忽然改變了主意,不上去了,想在樓下等。她們就在公寓對面一間咖啡屋點了兩杯咖啡坐著。瑤瑤說,等一下看到那個女的下來,丁怡只要站在旁邊,她先自己上去教訓那個女的,如果那個女的反擊,而且看起來比她厲害的話,丁怡再上去給她幫忙。丁怡答應了。她們在咖啡屋坐了兩個小時,終於看到那個女的和瑤瑤男朋友下來,然後瑤瑤就跑上去,製造了一場混亂,也不知怎麼就結束了。這個事件後,瑤瑤就再沒來找過丁怡。有一次她們在電話裡聊了一會兒,瑤瑤說她和她男朋友算分手了,這個分手讓她又重新對男性產生了興趣,她在學校找到了好幾個目標。聽她這麼說,好像她之前對同性感興趣,跟她男朋友還有關系。所以一和她男朋友分手,她就恢復了正常的性取向。丁怡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八月新學期開學不久後,丁怡認識另一個女孩,叫小婉。丁怡一開始是在網上邃城中國人辦的一個留言板看到她的廣告,說賣一輛自行車,丁怡那段時間正好在想能不能騎自行車去哪裡,就和她聯繫。兩人電話裡聊了一下,丁怡發現這個女孩還是她在邃大的學妹,同一個專業的,年紀比她小兩歲。小婉答應把自行車騎到學校來給丁怡,丁怡就和她約了時間,在學校和她見了。小婉長相並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打扮的也很普通,長髮,羽絨服,牛仔褲。但是和她四目相碰的時候,丁怡在她眼神裡發現了什麼,這種東西丁怡在瑤瑤眼中也曾看到過,所以她一瞬間就明白了。丁怡對她說,「我們交個朋友?」小婉說好。丁怡又問她有空的話要不要到她家來玩,小婉也說好。結果小婉第一次到她家來,兩人就上床了。她就像一個布娃娃一樣,任丁怡隨便擺佈。丁怡之後回想起來不禁想,如果她是個男的,會讓多少女孩遭殃啊。在床上交歡一回,興奮過去後,丁怡往屋子角落的椅子上一座,只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小婉見狀,很知趣地告辭回家了,走之前還幫丁怡整理了床鋪。
這段時間丁怡開始有偏頭痛。有一天夜裡她頭痛的厲害,痛得讓她想馬上到藥店去買盒止痛藥。但穿了衣服下樓,跑到藥店門口,才發現藥店早已關門了。她幾乎一晚上沒睡,淩晨時頭痛稍有緩解,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起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藥店買止痛藥。雖然那陣痛已經過去了,但她覺得以後止痛藥家裡要常常備著。這段時間丁怡也很想抽煙,她沒抽過煙,也不知道抽煙會有什麼效果,只是直覺地認為抽煙能緩解她的頭痛。這直覺來源大概是小時候看到的某些香煙廣告給她的印象。但最後她還是忍著沒有去買煙。畢竟她父母都是不抽煙的知識份子,她想在自己身上多少保留一點她家的傳統。八月九月小婉常常來找丁怡,也不是每次來都上床,有時她們就一起做飯吃,然後聊聊天。如果做愛,每次結束的時候,丁怡都會有一種虛無感,好像所有的力量都被抽掉,身體裡只剩下一個空洞。小婉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這種狀況。有時結束後她看丁怡癱在一邊的神態,會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對丁怡說,「我知道你現在在經歷一種折磨。我可能無法理解,但如果你需要我做什麼,儘管跟我說。」丁怡不知能說什麼,只能回以一笑。她不討厭小婉,但她可能正在經歷她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她想要是和小婉是在另一種狀態下認識的那大概會好得多。
九月裡有一天丁怡在學校上網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加她的瞅瞅號。接受之後那個人發訊息來說他叫冼亮,是施瑤的朋友。丁怡就想起來那天和瑤瑤去「抓小三」時看到的那個男孩。丁怡回說她有一段時間沒見到瑤瑤了,問她最近怎麼樣,冼亮回說還好,但下一條又說他和瑤瑤也有一段時間沒聯繫了。接著又一條說,「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既然有這個緣分,要不要我們出來喝個茶認識一下?」丁怡本來想回絕,但關於這男孩有什麼讓她覺得有點好奇,結果答應了。兩人約了兩天后的一個時間在唐人街的一家奶茶店見面。那天瑤瑤的事時丁怡沒有細看,這天在奶茶店見到冼亮,丁怡並沒有覺得這男孩長得有什麼特別的,中等的身材,穿著黑色的羽絨服,頭髮隨意剪過,下巴上有大概兩三天沒剃過的胡渣。看年紀的話應該和瑤瑤差不多,二十出頭。兩人坐下後,開始的幾句話都是冼亮問丁怡問題,問她在哪裡上學,學什麼專業,在邃城有沒有什麼親戚朋友,挺無聊的。但是中間他忽然話題一轉,問丁怡怎麼看待共產主義。丁怡不知這問題從何而來,想了一下說,「那是一種理想,作為理想很好,但是不可能實現的。」冼亮又說,「那你怎麼看自由?」丁怡說,「自由是人的本能,所以有壓迫的地方就一定有反抗。」冼亮說,「你說得太對了,自由本來是像空氣一樣的存在,平時人注意不到,但是你一旦捂住這人的嘴和鼻子,讓他將近窒息,這時他就拼命掙扎要再呼吸一口。」接下來五分鐘冼亮就圍繞著自由自己在那裡講了十分鐘,旁徵博引,講儒家的「隨心所欲不逾矩」,道家的「無為而無不為」,佛教的「不增不減不生不滅」,說的還挺有意思。他說的時候,不知怎麼顯出好像在做什麼壞事的樣子,眼神閃爍,左右地看,就是不看丁怡。丁怡在那裡聽著,心想他說完這些一定會說到一個女人的事情。但結果冼亮關於自由說了一通後就不再說了,喝了兩口奶茶靜止在那裡。丁怡等了片刻後一笑說,「所以呢?」冼亮露出不明白的表情說,「什麼所以?沒有所以,我想說的說完了。」丁怡說,「我沒明白,你說這些是想表達什麼?」冼亮笑說,「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嘛。既然是朋友,當然要讓你認識我最深刻的一面。」丁怡還是沒明白冼亮的意思,但她也不想再問了。又隨便聊了幾句之後,丁怡覺得沒太大意思,起身告辭。雖然冼亮和她交換了電話號碼,但丁怡覺得這男孩不會打過來,她也不會打過去。
丁怡決定見一下她媽幾次打電話都提到的這個她同事的朋友的兒子。並不是說她現在想找對象,或者需要男人陪。她只是想姑且就當認識個朋友,畢竟她媽都提過那麼多次了,不和人家見一次好像也不好意思。而且丁怡對這個人怎麼拿到澳洲永居身份的也挺感興趣。最近丁怡開始研究怎麼在邃城留下來。如果是半年前,她肯定不會去想這個問題,那時的想法可能是呆一兩年混個學位就回國。但是最近丁怡不知怎麼開始感到有點捨不得離開這裡了。所以她也上網查一些資料,到留言板看一些問答,但對自己掌握的情報還是不大確信。她想聽有經驗的人說說。她媽同事的朋友的兒子,叫楊錦和,說是來澳洲五年,工作三年,一年前拿到的永居身份。
丁怡就按她媽給她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和人家約了時間地點,週六早上在喬治街的星巴克見面。丁怡的公寓離那家星巴克走路就五分鐘的距離,所以她提早五分鐘出門,準時來到星巴克門口。這時錦和給她打電話說他錯過了巴士,可能會晚一點到,讓她先進星巴克坐。丁怡只好進去,自己點了一杯奶咖坐下來等。大約十五分鐘後錦和才來,進了店門,一見丁怡就朝她走過來,脫下雙肩背背包放在地上,在她面前坐下,愧疚地笑著,為他遲到道歉。又自我介紹了名字,說叫他錦和就行。他穿著拉鍊扣夾克和毛背心。丁怡問他怎麼一看到她就知道是她,錦和說他爸給他看過她的照片,瞅瞅上發給他的。說著他打量了一下丁怡,笑說照片上丁怡是黑色的長頭髮,跟實際不一樣啊。丁怡說前不久改的髮型,就是想換個心情。錦和笑說,這樣也很好看。丁怡問他要不要點點什麼喝的,錦和突然想起似地哦了一聲,站起來,去櫃檯點咖啡了。
他們聊了一陣,彼此說了一下來邃城後的經歷。丁怡來邃城不過半年多點,自然沒太多可說的,但錦和來邃城五年,也幾句話就像把經歷說完了似的。丁怡不得不問他一些細節,在學校認識的朋友現在怎樣,工作是怎麼找到的之類,不然兩人幾乎沒話說了。然後說到移民的事。丁怡就問他,如果是丁怡這種情況,要怎麼移民。錦和這天臉上第一次出現比較嚴肅的表情,跟丁怡解釋了一番。他說,「你沒有家屬在這裡,所以選擇就只有技術移民。現在最容易技術移民的專業是會計和電腦,你這兩樣會嗎?」丁怡說,「會計完全不會,我自己的日常生活都幾乎完全不算帳。電腦打打字,處理一下表格,上網查資料倒還行,其它就不會了。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是學文科的了。」錦和想了一下說,「要是這種情況,也許還可以當老師,不過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例子,對這個選項我也不是很清楚。」丁怡說,「所以你身邊移民的人全都是學會計或者電腦的了?」錦和說,「對。」兩人又聊了一陣。從星巴克出來,錦和說他想去唐人超市買點菜,問丁怡有什麼安排,丁怡說她還要回去做作業就不陪他了,錦和說行。兩人揚揚手道別。
丁怡快步往前走了一陣,一開始她不知道要去哪,走到市政廳時,她忽然想到達令港走走,就沿著派克街往西拐。她想快點從錦和身邊走開。她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和錦和在一起時,她心裡一直晃蕩不安。錦和讓她想到曉陽。他們兩人長得並不像,但沒坐多久丁怡就發現,這個男生性格和曉陽很相似。他那種說話的口氣,那種示弱的笑容,還有突然在某些話題上嚴肅起來的神情,都是曉陽身上的特點。也許曉陽在邃城呆了五年拿到身份後,就會是錦和這個樣子。但那又怎麼樣呢?丁怡現在不需要另一個曉陽。如果丁怡還需要曉陽這樣的男人,她應該做的是回去找曉陽,而不是找一個和他相像的人。電話號碼沒了,她至少還記得曉陽住在哪裡,那張寫著他的位址的紙片一直都夾在她錢包裡。她現在就可以叫一輛計程車,開到曉陽那裡,找到他,抱住他要求和他複合,告訴他沒有他她活不下去。然後他們也許就能重新開始,當初所有那些溫暖快樂都還能找回來。但是她不會回去找曉陽了。她已經在另一個方向上走了太遠。
丁怡走到達令港的橋上,在那裡挨著欄杆看著港灣中停著的遊艇。她想起送曉陽到機場的那一天,曉陽抱著她,在她耳邊吐出的那句話,「兩年後我回來我們就結婚」。現在想起來,那仿佛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她和曉陽的感情怎麼會就這樣沒了呢?也許她做錯了什麼。也許她那時該千方百計勸服曉陽,讓他不要出國。也許曉陽在表示想分手時,她應該說什麼來挽回,或者耐心繼續在家等待,而不是這樣追出來。也許因為她這樣追出來,本來還可以維持的感情才變得無可救藥。關於這一點,最近丁怡開始有別的想法。她想也許她出國來到澳洲,來到邃城,並不是完全是追著曉陽來的,而多少是為了她自己。如果不是這樣,那在曉陽那裡和他分開後,她為什麼沒有馬上回國,而是選擇留下來?為什麼和曉陽分開沒有讓她傷心欲絕,反而還讓她感覺到異樣的希望?也許她從一開始心裡就對出來抱有別的目的。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她自己選擇了現在的這個世界。是她自己為了不知道什麼理由選擇了這個冰苦的世界。要再想的話都無法想明白了。
和錦和談過之後,丁怡心裡的主意漸漸清晰起來。她上網查了資料,確認移民澳洲需要的條件。澳洲政府把移民做得很透明,哪些條件能加多少分,到多少分就能申請永居身份,都在移民局網站上列得很清楚。如果條件夠了,她一個人就能向移民局申請,不需要什麼介紹人,認識什麼關係。丁怡也確認了自己學的專業不在可以加分的專業中。如果她不去學一個加分的專業,她憑自己想申請永居看來是辦不到的。她又用了一星期研究了一下學校轉專業的規定,把會計和電腦專業初級課程的材料拿來看了看。一星期後,她決定轉去學電腦。會計和電腦裡,看來還是電腦新人容易上手。她感到這時她學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什麼能讓她移民她就學什麼。之後她和她媽打了一個電話,談這件事。因為轉專業重新學就意味著她要多交一年學費,她需要家裡支援。她媽聽她說完以後,說支援她。她媽說,「阿怡,你從小就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大人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現在你大了,有想法了,我覺得我們應該支援你,否則總像虧欠了你什麼。所以你要去邃城,我們也沒攔你。這次你說的想法我還是支援。錢你不用擔心,我和你爸會想辦法。但是你能不能跟媽說說,你在邃城究竟看到了哪點好,讓你那麼想留下來?」丁怡聽了想了一陣,竟然也說不出確切的理由,只是回答,「也許因為咖啡好喝吧。」
丁怡也仔細想了一陣小婉的事。她覺得她和小婉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每次和小婉上過床,她心裡都會積累起一層荒廢感,這種很難排解的情緒很影響她的生活。衡量起來,丁怡認為和小婉的那種交往對她來說弊大於利。所以小婉再次打電話給丁怡,說要來找她的時候,丁怡就拒絕她說,「小婉,我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小婉問,「怎麼了嗎?」丁怡說,「沒有,就是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小婉停頓了一下說,「那我們還可以做普通朋友嗎?不上床的朋友。」丁怡想了想,倒沒有再拒絕的理由,就說,「行。」小婉說,「那哪天下課了我去你們研究所找你,我們一起吃飯。」丁怡說,「行。」
十月有一天研究所慶祝一個不知什麼事情,在活動廳辦了一個酒會,丁怡也參加了。在酒會上丁怡和一個叫姚貴的男生說了幾句話。這個男生丁怡在走廊上見過幾次,知道他是研究所的學生,但沒和他說過話。這天兩人一說起來,姚貴說帶他的老師叫蘇運梅,丁怡吃了一驚。丁怡說,「是那個做東南亞女權研究的蘇運梅蘇老師嗎?」姚貴點頭說是,丁怡便驚訝說,「我讀過她好幾篇文章,咦?她不是在莫大嗎?」姚貴說,「她去年年底轉來這裡的。」丁怡說,「我怎麼都不知道?她就在這棟樓裡辦公嗎?她長什麼樣?」姚貴說,「短頭髮,個子不高,喜歡穿灰色系的衣服,你肯定有見過她。」丁怡心想,要是知道蘇老師在這個研究所,她肯定會去報她的研究生的。不過太遲了,她都已經決定轉專業了。丁怡又和姚貴閒聊了一陣,問他蘇老師是不是很嚴格。姚貴笑了笑說,「表面上的確很嚴,但我覺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內心是很溫柔的。」丁怡聽姚貴說這話口氣有點怪,想了想問說,「蘇老師結婚了嗎?」姚貴說,「結了,又離了。」丁怡說,「那她現在不是單身?」姚貴說,「單身媽媽,有個七歲的女兒。」丁怡一笑說,「那你有希望了啊。」姚貴聽了把頭側向一邊說,「這種事誰知道呢?」丁怡聽了越發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她打量了一下姚貴,確實長的挺好看,會惹年紀大的女人喜歡的那種長相。丁怡為蘇老師感到有點不安,但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轉專業離開這裡了,還是不管閒事為妙。
2
霍強在本地的華人報紙《新州晚報》上登了一則徵婚廣告。廣告詞是他自己編的,說,「本人男,三十四歲,華人,開有一家雞廠,年收入二十萬,有澳洲永居身份,現獨身。徵求良偶一名,要求相貌端正,人品正直,性格開朗,會至少一種樂器,有意長居澳洲,有無身份均可。」後面跟著他的電話號碼。廣告登出來後,幾天裡霍強接到六七個電話,有兩個是家長幫女兒代問的,有一個是婚姻介紹所想拉他加入會員的,其餘的是看到廣告的女孩自己打給他的。第一個女孩是廣告登出來的當天就打來找他的。她說自己是大學生,覺得符合廣告上的條件,想和霍強見一面聊聊。霍強問了她時間安排,和她約了隔一天的早上在唐人街喝茶。
在禧市中央的這間港式茶樓是霍強常常來喝茶的地方,霍強覺得這家的香片茶好喝,牛肚和鳳爪也做得好吃。有時候和生意上的夥伴要一起吃飯時,霍強也會選擇來這裡,有幾次就是在喝茶的時候把生意談成了。這天和這個女孩見面,霍強其實也是抱著一種談生意的心態,心想這事也一樣,就是大家把條件搬出來講一講,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霍強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來到茶樓,先點了一壺香片,叫了一碟牛肚來吃。女孩准點到來,霍強見她在入口附近東張西望,就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女孩走到霍強面前,問,「霍先生?」霍強點頭說我是,女孩就微笑了一下坐下來。女孩看著年紀應該二十出頭,穿著一件毛線夾克,背著單肩背的書包,披肩長髮,戴著珍珠耳環,臉蛋長得不難看。女孩坐下先看了一下表說,「我不能坐太久,我十二點有課。」霍強也看了一下表,說,「還有兩小時,沒事,我們長話短說。你吃早飯了嗎?」女孩搖頭,霍強就叫過服務員,對女孩說隨便點,女孩說她很少來這類餐館,不知道點什麼,讓霍強幫她點。霍強就點了蝦餃,叉燒包,蘿蔔糕,魷魚絲,蛋塔。
女孩讓霍強叫她小朱。霍強問小朱在哪裡上學,幾年級,又問是不是她家裡人幫她出的學費生活費,小朱說是。霍強就問,「那你不會想家嗎?」小朱想了一下說,有時也想,但是她更想留在澳洲。霍強問她為什麼想留在澳洲。小朱說這邊生活條件好,工資高,在餐館洗盤子比國內大學教授掙得還多。霍強對這個答案不大滿意,他想聽到更深刻的理由,比如說在國內有什麼事讓她不得不留在外面。又聊了幾句,霍強把話題轉到樂器上。小朱說她會手風琴,還在學校校慶的時候上臺表演過。霍強又問她在邃城有沒有什麼朋友,小朱說她不大擅長交朋友,在邃城就只有兩個比較好的朋友,都是她語言班的同學。霍強對這個答案也不大滿意。小朱這邊也問了霍強幾個問題,問說他說的年收入二十萬是雞廠的收入還是他個人的收入。霍強說雞廠是他的,所以雞廠的收入也就是他的收入,但他說的二十萬是他從雞廠收入拿出來的個人收入,雞廠的收入不止這個數。小朱說以她所知,做生意收入不是很穩定的,生意好收入多,生意差時收入就少,問霍強有沒有過這種經歷。霍強說生意上的波動肯定是有的,不過澳洲對雞肉的需求一直很穩定,他的雞廠信譽很好,幾個大客戶都是多年的合作夥伴,所以雞廠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利潤。小朱又問霍強有什麼興趣愛好。霍強想了想說他的精力都放到經營生意上了,也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就是有時會到唐人街麻將館打打麻將。這樣聊了一個多小時,女孩看時間差不多就去上課了。
霍強繼續坐在那裡自己喝了半小時茶。他心裡有兩條思緒在同時進行。一方面他在心裡權衡,把各方面條件都揣摩一下以後,他覺得可以給這個小朱打七十分。長相可以打八十分,人品因為她說沒有什麼朋友,所以最多六十分,會手風琴九十分,想留在澳洲的動機五十分。這樣得到一個平均分七十分,霍強覺得他還要再看看別的選擇。但是另一方面,霍強開始覺得這樣找對象不行。從和這個小朱見面的一開始,霍強就有隱隱有一種不適的怪異的感覺。他感到自己無法融入眼前的情景中,而是跳出了他自己,以一種第三者的心態在一旁審視自己。他自己問自己,他在幹什麼?他可以使用理智像談生意一樣跟這個女孩談上一個多小時,但他始終沒有把心放在裡面。如果這真的是生意也許沒問題,但這樣談來的對象意義在哪裡?
接著的一個星期霍強又和後來打來找他的幾個女孩見面喝茶。這些女孩大多二十來歲,有的工作了,有的還是學生,長相也從普通的到很漂亮的都有。還有一個大姐,年紀四十歲了,也來應婚,讓霍強意識到沒把年齡寫在要求裡是個疏忽。不過這位大姐後來倒和霍強成了朋友,偶爾還會一起喝茶。這些年輕女孩霍強大多見過一次後就不再聯繫了。在和這些女孩見面的過程中,一個事實變得越來越明顯,那就是霍強正在找的,是郁芳。他要找的女孩說清楚的話是這樣的,二十五歲,長髮,長相漂亮,性格開朗,能吸引一大批朋友跟隨,能像主人一樣招待別人,有明顯的母性,會英語,會樂器,個性溫柔又剛強,對故鄉有強烈的排斥情緒。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和她還是大學同學時,二十五歲的郁芳。他見的所有這些女孩,霍強都潛意識地在心裡拿郁芳和她們比較,用郁芳作為給她們打分的標準。比如判斷女孩的相貌,霍強就是以郁芳一百分來打分的。也許早在寫徵婚的廣告詞的時候,霍強就是想著郁芳來寫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霍強的這個徵婚就毫無意義。他想到這個徵婚,就是因為他覺得他和郁芳已經結束了,他要離開郁芳,去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麼不同的女孩。沒想到他心裡終究在找的還是郁芳。不但如此,他見過的這些女孩,沒一個能達到郁芳的水準,沒一個能讓他有郁芳重現,甚至超過郁芳的感覺。看來郁芳給他對異性的要求設了一個太高的標準。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霍強要做的不是去找什麼新的女孩,而是回頭再去找郁芳。兩個月前在公寓和郁芳發生那件事後,霍強在不同時間給郁芳打過三次電話,每次都是鈴聲剛響兩聲就被對方掐斷了。對於這一點,霍強並不是完全灰心,甚至感到一點僥倖,他想這至少說明郁芳還認得他的號碼。在她掐斷電話這個動作中,他也感到對他的一種示意。只要郁芳還記得他,他就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如果她還在生氣,他可以道歉。如果她還在感到受傷,他可以盡力安慰她。他願意竭盡一切所能恢復和郁芳的關係。霍強甚至不再想一直都攔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郁芳的婚姻,他只想郁芳再次和他溝通。如果還能和郁芳說上話,那一切還有希望。如果真要回頭,這就是霍強的打算。
當然他也可以不回頭。他自己繼續往前走,一切該怎樣還怎樣。如果他只喜歡郁芳這種標準的女性,又找不到可以代替她的人,那大不了這感情生活就不要了。沒有女人的日子他又不是沒有過過。一個人那麼多年都過來了,現在他怎麼會因為少一個伴就過不下去?就算那種需求來了不是照樣還能去利物浦街的妓院解決嗎?這樣他也不必向郁芳道歉。本來如果他向郁芳道歉,那是違心的道歉,因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不能為那件事覺得自己錯了。
但是果然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八月他的雞廠經歷了一個危機,作為他們一個主要的雞肉來源的農場忽然關閉了,如果不另外找到一個供應管道,雞廠就面臨嚴重虧損,完不成訂單也會讓雞廠信譽受損。雖然折騰了一個星期,到處找管道,最後把這危機擺平了,但霍強覺得很累。以前他也經歷過類似的危機,但過來後都不覺得怎樣,不會像這次這樣,讓他覺得這麼憔悴。那時晚上他躺在公寓床上,想起的是郁芳告訴過他的,當她老公姓關的經歷危機的時候,她是怎樣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霍強不禁想,如果這時有郁芳這樣的女人在他身邊……以前在黑暗中,不覺得自己的世界苦,後來一道光照進來,讓他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再後來這道光對他關閉,但他的世界再不能像以前一樣了。嘗過那光的滋味,他不能再忍受黑暗了。有幾個月裡,他的世界是有郁芳的,那個世界美好得在郁芳消失後,他便不能再忍受獨自一人的世界。
霍強來到邦代海灘,坐在海濱公園的長椅上看海鷗。然後他拿出手機,第四次撥了郁芳的電話。鈴聲響了三聲之後,接通了。霍強心跳頓時加快。郁芳在電話裡說,「霍強,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說完沉默著,但沒掐斷電話。這是她給霍強的機會。霍強渾身緊張起來,他想他只有一次機會,他只能說一句話,這句話一定要打動郁芳。這時從他頭腦傳到他嘴邊的這句話是,「我打算把雞廠的生意賣了。」郁芳停頓了兩秒鐘後說,「怎麼了?」霍強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沒有你,我的人生沒有一點意義。」郁芳沉默著不說話。等了大約十秒鐘,霍強感覺郁芳是在等他開口,便鼓起勇氣說,「我想見你。我有話想和你說。」郁芳語氣平淡地說,「明天早上老關去見一個朋友,我有半天時間。」霍強頓時感到一陣振奮。他和郁芳約了在達令港一個碼頭見。
這天晚上霍強冷靜下來想想,又對自己打了這通電話有點後悔。說實話他沒想到郁芳會接電話,甚至還會答應出來見他。但是這又能怎麼樣呢?他和郁芳之間最大的問題,一直以來讓他們的關係反反復複的,是郁芳已經結婚了這件事實。霍強不相信以現在他們的狀態,他能讓郁芳和姓關的離婚。但是霍強也做不到撒手放開郁芳。所以他還是會去見郁芳,只是目的已經不太清楚了。第二天早上霍強提早來到達令港的碼頭,一個人站在那邊等。這個碼頭是給游輪停的,平時沒有什麼船,只是在港灣對岸停著一排遊艇,像某種搭在深色水面上的白色建築。遊艇的背後就是商業區的樓群。剛和郁芳重聚時,他們來這裡走過好幾次,現在想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郁芳在約定時間前五分鐘來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風衣,扣子扣著,領口露出穿在裡面的深色毛衣。郁芳走到霍強面前,霍強看著她說不出話。郁芳看著霍強的眼睛等了一陣子,問,「怎麼了?」霍強聽了心裡湧起一陣複雜的滋味,只轉頭說,「我們走走吧。」然後就往前走。郁芳跟著他。
這是一個陰天,暗淡的天色下,不止晃動的海面,立著桅杆的遊艇,對岸的建築,一切都是灰濛濛的。見霍強不說話,郁芳便自顧說著,老關今天早上去見的是誰,兩人怎樣認識,有什麼交情。她最近遇到一個老朋友,去了哪,說了什麼。她說著的時候,霍強就看著港灣的風景。不知什麼時候郁芳已經停止說話了,霍強剛注意到,就聽到郁芳問他,「你不是說有話和我說嗎?」霍強低頭沉吟了片刻,看向前方說,「我想知道我那時對你做的事有沒有傷害到你,如果有,我想向你道歉。」郁芳說,「你覺得呢?你知道你那時做的事有多危險嗎?連安全措施都不做,萬一我懷上,那會有多大的麻煩?」霍強說,「我們還有挽回的機會嗎?」郁芳說,「你有沒有意識到,那時你是強姦了我?」說這句話的後半部分時郁芳提高了聲音。霍強轉頭避開郁芳的目光,用畏縮的聲音說,「我不知道。我想,那時你可能也願意,所以你才會單獨來我家。我們交往這麼久了,我想你早願意了,只是我一直沒提出來。」郁芳說,「那你就錯了,就算我們交往了很久,就算我一個人到你家見你,我還是可能不願意。那時我清清楚楚跟你說了,我叫你停手,如果你不停手,我們就完了。但你不聽我的。如果你那時停手,我們現在也許還挺好的。但你可能一個人放縱慣了,不明白這些了。」霍強說,「但是我不能沒有你。這兩個月我過得很苦,我發現如果沒有你,我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以前我不會這樣,但在幾個月的交往中你把我改變了。」郁芳沉默了片刻後說,「霍強,你不像你的名字,你其實是個弱者。我們不要再見了。」郁芳說完停頓了一會兒,轉身往碼頭他們剛才走過來的方向走回去。霍強沒有追上去的勇氣,抱著頭原地蹲下。郁芳的最後一句話他聽過很多次了,但他感到這恐怕真是最後一次。
晚上霍強去了一趟利物浦街的妓院,他本來是想發洩一下讓頭腦冷靜一點,結果沒射出來。這挺反常的。上一回有這樣的情況是兩三年前的事了,他抱著那女孩,進出她的下體,使勁想達到高潮,但心裡始終浮著雜念,沒法集中在那事上。一小時過後,他放棄了。和他相熟的妓女有點擔心地問他,「你沒事吧?」霍強說,「沒事,最近工作壓力有點大。」妓女說,「別想那麼多。放空頭腦,你會舒服一點。」霍強笑了一下。接著的幾天他每天去雞廠,處理檔案上的工作,和客戶打電話。他還是心煩意亂的,一點都不想工作。但是為了雞廠,他強打起精神。雞廠六十幾個工人,雖然說一半都是臨時工,隨時來隨時走,但也有完全是靠雞廠在過日子的。如果他不工作,這些人的生活就會出問題。就算是要賣雞廠,也不會這麼快,找到買家轉手至少也要幾個月吧,至少這段時間他還得強撐著。
雞廠的工作讓他的思緒可以暫時從郁芳身上轉開,但是腦中一有空閒,他還是會馬上轉去想郁芳。想郁芳無疑已經是他一個擺脫不了的苦惱。有一天一個人到唐人街吃飯,看到某個宗教在路邊擺了一個攤子,上面寫著,「你想知道人生的真相嗎?」他看到就覺得心裡一動,於是走過去,和看攤子的大嬸聊了聊。他是心想,如果這些人真能給他解答,要他入教也沒關係,要他把錢全部捐出來也沒關係,要他斬斷塵緣出家也沒關係。他被對郁芳的思念纏著太苦了。但是聊了十幾二十分鐘後,霍強還是從那個攤子走開了。大嬸很熱情,笑呵呵地跟他聊,但他沒能相信大嬸的話,因為大嬸說了很多信了他們的教人生會怎麼怎麼好。霍強不相信好會是人生的真相。
九月裡有一天,這時是和郁芳那次見面過後差不多一個月,這天是個星期天,霍強正躺在家裡看電視,忽然聽到門鈴聲。他去開了門,發現門口站著一個老頭,大概有六七十歲,個子比他還矮一點,帶著一頂遊客的圓帽,穿著西服,圍著圍巾,一手拿著一把雨傘。老頭看見霍強就說,「是霍強先生嗎?」他的腔調有點奇怪,好像漢語不是他的母語。霍強說,「我是。」老頭說,「我姓關。蕭郁芳是我妻子。」霍強心裡一驚,又一時不知怎麼回應。等了幾秒鐘,老關說,「能讓我進去坐坐嗎?」霍強聽了想了想開門讓他進去。
老關走進客廳,環視了一下,就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他緩慢的腳步有明顯的老態。他把傘當作拐杖一般拄在膝蓋前,轉頭看著客廳的落地窗,沉默了片刻後說,「光線不錯。」傘是木質直柄的帆布傘。霍強想了想說,「要不要我給你倒杯茶?」老關轉頭看了看他,說,「不用。」指了一下餐桌邊的椅子又說,「你坐下,我說兩句話就走。」霍強便坐下。老關說,「你和郁芳的事我全都知道。她沒告訴我,是我找了人調查。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吵架。但是你要先知道,你的那攤小生意不是那麼牢靠的。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做收樓的,把樓買下來,翻新再賣出去。一棟樓幾十戶人家,有時有一些人不想把他們的房子讓出來,那怎麼辦?我跟你說,我們收樓的時候,再頑強的人家也撐不過兩個星期。在生意場上幾十年,什麼風風雨雨我都看過了。你那樣一攤小生意,要讓你栽掉,我有幾十種辦法。所以你不要跟我吵,我也不跟你吵。我年紀大了,沒法讓女人滿足了,郁芳這才三十三歲,正是需要的年紀。你可以和她見面,可以和她上床,但是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不要讓她和我離婚。你要保證她每次來找你,最後都還會回到我身邊。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她不可以離開我。至於我去了,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你們會得到很多好處。我的國語不大好,我這樣說你都聽明白了嗎?」霍強想了片刻,一點疑問或者反駁都想不出來,好像只能接受老關的條件。但送老關出門後,霍強想了想,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他不知道老關這樣把老婆送他的心態究竟是什麼,但他想老關這番心思也許白費了,他都不知道郁芳還願不願意再見他。
3
姚貴這段時間有點士氣不振,開會的時候總顯得無精打采的,要他做的事他也總是做一半。蘇運梅的經驗是這種時候不能從上面再給學生壓力,而是要從旁邊鼓動一下。而煽動學生的士氣,最好的方法就向他透露一點個人的私事。這種個人的事情會給學生一種親密感,讓他覺得老師不是高高在上,也是有情有欲的活人,學生因此就能得到動力。以蘇運梅的經驗,對男學生女學生這一招都有效。所以這回蘇運梅跟姚貴選了一個中午時間開會,開完會就帶他去吃飯。蘇運梅還是帶他去了他們第一次吃飯的職工食堂。拿了飯菜坐下後,蘇運梅也不問姚貴,兀自說起來,說前幾天老孟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兩人說了什麼什麼,這算是個引子。姚貴聽完也不說話。蘇運梅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問,只好自己再接著說。
她說起當初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她是怎麼追老孟的。那時老孟幾乎從不主動找她,都是她在主動。說她好幾次把情詩寫在照片後面送給老孟,但老孟從來不送她照片。她只好自己開口要,這才第一次拿到老孟的照片。那時還沒有數碼相機電腦瞅瞅這些東西,相片都是印在相紙上給人看的。還說到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發現老孟很多習慣她不適應。比如每次洗澡的時候,老孟脫了衣服就扔在浴室門外的地上,讓她非常受不了。但她也沒和老孟說,只是自己把衣服撿到衣筐裡。老孟過了一個月才發現,還問她他這樣把衣服扔在地上是不是不好,後來才改了。說著這些的時候,一些零碎的記憶忽然在蘇運梅腦中忽然復蘇過來。她就接著講,說有一次她和老孟去公園散步,看到池塘邊有人在賣小風車,就是可以拿在手裡的那種,老孟買了一個,給蘇運梅的時候,蘇運梅說這是小孩玩的,叫我怎麼拿,老孟想了想,把風車插在蘇運梅頭髮上。後來拍的照片洗出來,蘇運梅覺得那風車插在她頭上還蠻好看的。這樣說著,蘇運梅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在給學生鼓動士氣了,因為她說的時候,心裡不是帶著一種幸福感,而竟是一種淒涼的感覺。姚貴一直坐著吃著東西聽蘇運梅說,聽到最後,他才笑了一下,說,「蘇老師為什麼今天想對我說這些事?」蘇運梅想了一下說,「沒什麼,可能年紀大了就變得囉嗦了。」
可能真是年紀大了,蘇運梅這段時間很容易想起過去的事。她這學期教一門碩士生的課,講東南亞女性運動的發展。在備課的時候,蘇運梅就常常想起她自己的經歷。她是在中國南海外那個叫菲律賓的島國呆到八歲才和她媽媽去中國的。八歲以前的記憶,在那個到處是椰子樹和芭蕉樹的島國上,看到的木頭房子,做飯的爐子,成年女性穿著的當地特有的衣裙,還有海浪的聲音,這些蘇運梅不管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還是那麼鮮明。後來到了中國,蘇運梅感覺到了一個很不同的世界,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就算學會中國人的習慣,能融入那個環境了,蘇運梅還是會因為自己八歲前在另一個不同文化國家而覺得自己特別。在菲律賓出生長大,一直是蘇運梅不同于別的小孩的特有的標識。所以後來準備讀研究生,面臨選研究題目的時候,蘇運梅毫不猶豫地就選了東南亞女性研究。後來在大學裡當老師,講東南亞女性運動這樣的課題的時候,蘇運梅覺得如果不是有她小時候在南海島國生活那段經歷,她來講這樣的題目是不可想像的。
這門課教了四周後,蘇運梅收到三個女學生的郵件,問她關於她的婚姻家庭的私人問題。沒有男學生對她的私事表示感興趣,這讓蘇運梅有點失望。不過她一個班上十幾名學生,只有兩個男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她這門課確實更容易吸引女生來上。蘇運梅簡單地回應了問她私事的女生,然後要她們把注意力放在課程內容上。
學期中姚貴的一期報告通過了,作為慶祝,蘇運梅在她家做了一頓飯請姚貴來吃。她給了姚貴她家位址,讓姚貴五點半過來。姚貴來的時候,蘇運梅還在做菜,就讓他陪小沙玩玩。小沙見到姚貴,走進廚房過來問蘇運梅,「他是誰啊?」蘇運梅說,「是媽媽的學生,媽媽請他到家裡來吃飯。」小沙說,「又是學生啊。」姚貴站在廚房門外,見小沙這樣說,就笑說,「看來蘇老師以前也經常在家請學生吃飯。」蘇運梅說,「我是挺喜歡請學生嘗嘗我的菜的,只是我的手藝不好,他們吃了怕是都有苦說不出吧。」姚貴笑說,「怎麼會呢。」接著姚貴陪小沙在客廳看動畫片,蘇運梅聽到兩人的談話,小沙要姚貴跟他猜謎,說了個謎題,結果姚貴沒答出來,兩人就在那兒笑。蘇運梅心想小沙倒還能和姚貴玩得來。蘇運梅做好菜,端到客廳餐桌上,姚貴見了便說,「看起來很香啊。咦?怎麼裡面有香蕉?」蘇運梅說,「讓你嘗嘗地道的菲律賓菜,我在邃城還沒見過哪家菲律賓餐館能這樣做的。」姚貴說,「蘇老師是憑小時候的印象把這道菜還原出來的嗎?」蘇運梅說,「那倒不是。是幾年前有一個機會到菲律賓做了三個月的調研,那時學會的。小時候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哪能還原得那麼具體。」
三人在客廳坐下吃飯。開始幾口飯三人都無話,小沙指著離她遠的那碟菜說要吃那個,蘇運梅就夾給她。然後姚貴問到,「所以蘇老師八歲去了中國之後就沒有再回去過菲律賓嗎?」蘇運梅說,「來澳洲之前我回去過一次菲律賓,去我爸那裡呆了半年。那時是八九風波剛結束的時候。」姚貴說,「對啊,蘇老師不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嗎,那學運的時候,老師也參加了?」蘇運梅說,「參加了,那幾天我都在天安門廣場上,我是陪我一個同學去的,要不然我這麼內向一個人自己是不會去的。」姚貴對自己沒參與過的這場運動挺有興趣,但是說在網上只能找到一些片面的資料,蘇運梅就給他描述了一下學運那幾天天安門廣場上的情景,算滿足了一下他的好奇心。接著她講了講她怎麼去菲律賓找她爸爸。「當時說參加學運的都不給發畢業證,我想我也不要畢業了,就這樣離開這個國家算了。當即就回老家,辦了去菲律賓的手續。」姚貴問她在菲律賓還有什麼親人,她說有她爸爸,還有她爸爸家一些親戚。姚貴問又蘇運梅是不是基督徒。蘇運梅笑了一下說,「不愧是研究東南亞文化的,能發現問題了啊。」又說,「我媽媽是基督徒,我不是。」姚貴問,「為什麼呢?」蘇運梅說,「我不是善良的人。教會和共產黨都不會喜歡我。不過我相信有上帝。不一定是基督教意義上的上帝。」姚貴聽了,若有所思地看向一邊。
吃完飯蘇運梅把碗碟拿到廚房準備洗碗,姚貴說他也幫忙。兩人就在廚房一邊洗碗一邊又聊了點別的。洗完碗,蘇運梅從冰箱拿出一包葡萄說,「我這裡也沒蛋糕餅乾什麼的,就給你吃點葡萄當作甜點吧。」這時姚貴站在冰箱旁邊,廚房的日光燈的白光打在他臉上,照出他抱著什麼心事的表情。蘇運梅一邊把葡萄從塑膠包裝裡取出來,一邊問,「怎麼了?」姚貴遲疑一下,說,「我有件心事不知道能不能對老師說。」蘇運梅聽了,知道要有事,但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要是沒想好就不要說。」姚貴低下頭,用明顯加了力量的語氣說,「我喜歡蘇老師!」蘇運梅說,「你說的喜歡是指學生對老師,還是朋友之間,還是……」沒等蘇運梅說完,姚貴就跨到蘇運梅面前,抓住蘇運梅的肩,把嘴湊上來親她。蘇運梅若無其事地接受了這親吻,過了大概十幾秒鐘,她感到有點滿足時,才鬆開嘴,把姚貴推開。姚貴站在原地,看著蘇運梅,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好像準備接受懲罰一樣。蘇運梅轉身把葡萄裝在盤子裡,開水沖了沖,拿給姚貴,說,「拿出去吃吧。」又說,「我女兒在旁邊時別再對我做這種事了。」姚貴點頭說了聲好。兩人回到客廳,姚貴幫小沙看作業,又呆了半小時才走。走時蘇運梅把他送到門外,道別後補了一句,「今天的事別對別人說。」姚貴說,「我不會說的。」
接著的兩天蘇運梅沒有課,她就在辦公室看書寫論文批次工作。第三天蘇運梅是下午有課,早上她到研究所的時候在電梯口撞見所長弗蘭克。弗蘭克是一個白頭髮的小個子老頭,見到她就說,「啊,運梅,正好,你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跟你聊兩句。」蘇運梅一想說,「我把包放到辦公室就過去。」弗蘭克說,「好,一會兒見。」蘇運梅就往自己辦公室走。她心裡納悶,弗蘭克平時很少找她,這次找她是什麼事?難道跟姚貴有關?雖然覺得不大可能,但一個念頭還是在蘇運梅心裡閃過:姚貴已經把和她的事說出去了?但再一想,就算姚貴把和她的事說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了,弗蘭克又為什麼要為此找她?學校難道有規定老師不能和學生談戀愛嗎?這樣想了後蘇運梅感到稍微有底氣,到辦公室放下背包就去找弗蘭克。結果一說起來,和姚貴完全沒有關系,弗蘭克給了她一張請帖,說研究所歷年的傳統,每年十一月底,研究所的人會到弗蘭克家開一個耶誕節派對。弗蘭克說,「這個傳統派對今年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你大概也聽說了吧,明年我就不做所長了。」蘇運梅說,「挺可惜的,為什麼你想退位呢?」弗蘭克說,「我年紀大了,想在家抱抱孫子。我太太是個中國人,她說在中國,小孩都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是這樣嗎?」這樣聊了一會兒。弗蘭克又說,「你在研究所也呆了快一年了,按研究所的規定,新老師呆滿一年就可以申請升職,你要有興趣可以問問湯姆。」蘇運梅說,「不行,我的資歷不夠。」弗蘭克說,「上學期你上的課很受學生歡迎,學生在回饋裡給你的評價很高,憑這點我覺得你是有可能通過評估的。」蘇運梅說,「謝謝弗蘭克,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蘇運梅對自己產生了這次對話會和姚貴有關這個想法感到有點好笑,甚至有點氣憤。第一,她根本不相信姚貴會把那晚和她的事說出去,那時和姚貴約定保密時,他回答的口氣是那麼真摯,就像要他咬斷牙吞下去他也不會說似的。第二,就算姚貴說出去了,她又怕什麼?她蘇運梅對男人的感情一向不在乎別人知道,何況這裡又不是中國,沒人會對老師和學生談個戀愛這種事上綱上線。但是這樣對自己的辯解看起來不夠支撐她的心理,不知為什麼,對這事蘇運梅心裡始終有一團疑雲。特別是這天下午上課的時候,中間講到一半,蘇運梅背對著學生寫板書的時候,一瞬間她好像感到學生鄙夷,輕蔑的目光投在她背後。蘇運梅心裡一慌,粉筆差點從手中掉下來。她用了幾秒鐘讓自己鎮定下來,克制著心裡的動盪照常講課。學生的反應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蘇運梅離開教室的時候,她感到內衣背後已經濕了。蘇運梅很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她和姚貴的事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蘇運梅很快也意識到她的想法的問題,她想的不是停止和姚貴的特殊關係,而是她和姚貴的關係不能讓人知道。就是說她還想和姚貴的關係能繼續發展。然而蘇運梅覺得無可奈何,她頭腦覺得有點不對,但身體的信號這時仿佛更能支配她。她的身體確實想和姚貴在床上來一次。說起來如果不是想和姚貴有一天能有事,她一開始可能就不會收姚貴做她的學生。如果她錯了,那不是現在才錯,而是錯了很久了。這種錯是無法回頭的。蘇運梅甚至有點寄望于姚貴會主動放棄和她的關係。但姚貴顯然沒有這種想法。
一周過去,又和姚貴開會。姚貴按時走進她的辦公室,關上門,在辦公桌對面坐下,照常對她做報告,和她討論。討論快結束的時候,蘇運梅忽然想起來,說最近泰國有一條新聞挺有意思,要讓姚貴看看。她就打開電腦,搜出那條新聞給姚貴看。姚貴繞過辦公桌走過來,挨著蘇運梅坐著的椅子站著,彎腰看蘇運梅的電腦螢幕。蘇運梅正在給他講新聞裡講了什麼事,就感到姚貴的手扶到她肩膀上。蘇運梅等了幾秒鐘,扭了扭肩甩開姚貴的手。但姚貴的手又扶上來,這回還湊過臉來親她。蘇運梅用手制止住他說,「別這樣,門也沒鎖,別人推門進來看到怎麼辦?」姚貴這才放開她,回到椅子上坐下。蘇運梅又對姚貴交待了一點研究上的事,但姚貴心不在焉的樣子,蘇運梅也不想說了,最後只說了一句,「明天中午有空嗎?有空就到我家來,請你吃飯。」姚貴一聽微笑起來,說,「蘇老師請我吃飯我一定有空。」
第二天蘇運梅照常到學校,但是快到十一點時她就開始感到不安,剛過十一點她就從學校出來,回家等著。等著的時候,她想起在學校的小沙,心想也不知小沙今天在學校吃什麼午飯。然後她心煩意亂地拿起一本書來看。她和姚貴也沒約定準確時間,但姚貴跟她預想的差不多,剛過十二點就來了。蘇運梅聽到敲門聲過去給他開門,門外姚貴穿著藍襯衫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褐色休閒鞋。進了門,他把一個塑膠袋遞給蘇運梅,蘇運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盒巧克力。蘇運梅說,「正好,我其實沒準備午飯,中午就吃這個吧。」姚貴聽了就撲過來抱她。但蘇運梅攔住他說,「姚貴,我可先跟你說好了,今天的事你要是說出去,我絕對讓你畢不了業。」姚貴說,「你讓我抱了再說。」說著不由分說地抱著蘇運梅,在她臉上脖子上親起來。兩人進了蘇運梅的臥室,各自脫了衣服。姚貴穿著一條紅內褲,蘇運梅一看說,「怎麼,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嗎?」姚貴說,「是啊,小生我二十四了。」等姚貴脫了內褲,蘇運梅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事前買好的安全套給姚貴,讓他戴上。姚貴笑說,「你還準備得真周到啊。」蘇運梅說,「年紀大了,想得會周到一點。」姚貴說,「其實我還真想和老師有個孩子。」蘇運梅說,「妄想吧你。」兩人交歡了一回。這一幕蘇運梅在自慰時已經想像過很多次了,但真實發生時果然有不一樣的刺激,姚貴的積極讓她頗為滿意。蘇運梅不禁想,為什麼以前和男人上床總是她主動用女上位呢?結束後,挨著躺在床上,蘇運梅摸著姚貴的頭說,「以後我要叫你阿貴。」姚貴說,「為什麼?」蘇運梅說,「不為什麼。我想。」姚貴說,「那我以後要叫你梅梅。」蘇運梅說,「不行。」想了想說,「你還是叫我蘇老師吧。」姚貴說,「搞的時候也叫?」蘇運梅說,「嗯。」姚貴說,「你是不是有點變態?」蘇運梅忍不住笑起來,兩人又親熱了一回。
姚貴洗了個澡後就告辭走了,說下午還有課。蘇運梅想他倒還有心思上課。蘇運梅自己洗了澡,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書,有兩三小時她還沉浸在興奮的情緒裡。但是傍晚開車去接小沙放學的時候,她的情緒已經冷卻了很多。小沙上了車後,蘇運梅轉頭看了她一眼,說,「怎麼臉上有點髒?」小沙抹了一下臉頰說,「哦,下午上美術課,我們用彩筆劃畫,那時沾到臉上的吧。」這時候一個想法在蘇運梅腦中閃了一下,她想,難道她還指望姚貴能當小沙的爸爸?這一刻蘇運梅忽然意識到,她對姚貴抱著的意欲已經全部沒了。這個轉變來得如此之快,讓蘇運梅有點吃驚。就好像一個帶著千軍萬馬在外的將軍,正準備和敵陣來一次大規模交鋒的時候,忽然一紙軍令傳來,說國王投降了。之前她和姚貴是距離的問題,她總在想和姚貴有多接近,現在卻成了方向的問題,不是她和姚貴有多接近,而是她還想不想和姚貴接近。這在她意識裡可能只是一個極微小的變化,但整個世界看起來都不一樣了。對於幾小時前還在床上親熱的這個人,蘇運梅這時想起來卻感覺像完全的陌生人。如果姚貴不是她學生,她可能現在就把姚貴的號碼從手機裡刪了。
這周周日早上蘇運梅在家裡洗衣服看書的時候,姚貴打電話來。電話裡他一開口就說,「我想你了。」蘇運梅猶豫著不知說什麼,姚貴等了等又說,「你想我嗎?」蘇運梅說,「阿貴,我想我們還是停止男女關係吧。」停頓了兩秒鐘,姚貴用明顯變冷的口氣說,「為什麼?是我做錯了什麼嗎?」蘇運梅說,「沒有,是我想了一下,覺得我們還是不合適。」姚貴說,「所以還是因為老師學生的關係?」蘇運梅說,「這是一個,還有我和你年紀差那麼多,經歷也差那麼多,我們走不到一起的。你作為男的,應該更看得開才對吧。你就當玩了一回,增加了一點和異性交往的經驗,你也沒有損失什麼。」聽姚貴沉默不說話,蘇運梅就繼續說,「我是覺得有一點對不起你,但我心意已定。學業方面你不用擔心,以後我們還是以師生相處,我會好好把你帶到畢業的。」等了幾秒鐘,姚貴還是不說話,蘇運梅就說,「你不說話我掛了。」又等了一下,沒聽到姚貴的聲音,蘇運梅就掐斷了電話。
4
那天被施瑤鬧過之後,冼亮給施瑤打過兩次電話,但她都沒有接。冼亮心裡有點慌了,他想瑤瑤該不會這樣就和他絕交了吧。他請了另一個女孩到家裡來,這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為什麼這次瑤瑤就這麼生氣呢?這種為另一個人感到心慌是冼亮很少有的。出國的時候,他把記著班上同學聯繫方法的通訊錄往垃圾桶裡一扔,心裡沒有一點感覺地走了。所有高中那些同學再不聯繫都無所謂。但是瑤瑤還是有點不一樣。從高中時候起冼亮就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眼裡經常是笑話一樣的存在,但瑤瑤不同于那些笑他的人,她對他始終好像有更深一層的理解。瑤瑤不是他同學沒有和他每天見面,但是自從那天在親戚的聚會上認識後,雖然只是一兩個月偶爾見一次,他們彼此呼應的方式就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如果失去施瑤,冼亮覺得那是很大的一種失去。但是施瑤如果因為這種程度的事就被氣跑了,那說明他們的關係其實不過如此吧。如果他要挽回,他知道施瑤家在哪,他還是能找到她的,但是冼亮沒這個打算。本來朋友應該平等相待,施瑤不接他電話,不想和他說話,意思已經很清楚了,他再執意去找人家未免太難看。
對於青依,那天她走後,冼亮回想了一下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又對自己的心意不大確定。他為什麼想青依做他女朋友?他感到他有一點不純的動機,但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他想和青依上床這點是無疑的,但為什麼他不能把這個想法對青依說出來,而是要繞這麼一圈求她做他女朋友,他想來想去不得其解。冼亮想在書裡找答案,他翻開《猶太密宗與卡巴拉》,讀到這些說明,「十個質點代表上帝的本體和創造手段,十個質點包括王冠,智慧,理解,慈悲,嚴厲,美麗……」在這樣的說明中他隱隱感到一點什麼,和他面前這些事有關聯,但是完全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那天之後幾天沒和青依聯繫,到了第四天,青依給他發了一封郵件,只寫了幾句話,說,「那天真的很對不起,讓你和瑤瑤鬧矛盾。你還是忘了我,和瑤瑤和好吧。不是我怕瑤瑤,我真的覺得你們不該分開。」冼亮看了也不知道怎麼回。
這天晚上他打遊戲時,忽然瞅瞅提醒他青依上線了,他就發了一聲招呼。青依回了一下,他就問青依在哪,青依說在網吧。冼亮想了想打字說,「上回說你做我女朋友的事,你覺得怎麼樣?」青依片刻後回說,「你真的喜歡我嗎?」冼亮說,「我喜歡你。」青依說,「我得提醒你一下,之前和你兩次見面,我都是在我狀態好的時候去見你的。你沒見過我狀態不好的時候。你見了會改變主意的。」冼亮說,「你狀態不好的時候什麼樣的?」青依說,「我會喝酒。喝得很凶。你見了絕對會討厭我。」冼亮說,「那沒什麼。我想見見你狀態不好的時候。」青依過了一會兒回復說,「那你明天晚上到我家來。」冼亮愣了一下,然後感到一陣莫名的振奮。
第二天冼亮白天去上課,下午五六點的時候才開始緊張起來。四點的時候青依給他發了短信,告訴他她家位址,又告訴他從市政廳前面坐哪趟巴士能到。冼亮本來還想打車,但既然青依已經告訴他巴士的坐法,他坐巴士也無妨。六點到了市政廳前面的車站,冼亮給青依發了條短信,說在等巴士了。青依很快回了一條短信,讓他去市政廳地下賣酒的小鋪買一瓶酒,「拿一瓶最便宜的威士忌就行」。冼亮想了想,回說,「晚飯吃了嗎?」青依會說沒吃。冼亮就去買酒,又到超市買了兩份三明治,上了車。青依住的地方離市中心也不遠,巴士往西南方開,開了大約十五分鐘就到了青依說的站。冼亮下了車,看到這裡是一片住宅區,一條街都是獨棟獨院的平房。冼亮走到路口找路標,想確定一下青依說的是哪條街,但沒找到。他又走過兩個路口,還是沒找到那條街。這時他聞到空氣中像有某種果實腐爛般的氣味。他掏出手機給青依打電話,說找不到那條街。青依說怎麼會找不到呢,又說讓冼亮回到巴士停等,她過去找他。冼亮就回到巴士停。大約十分鐘後,青依從街道一頭走過來,穿著羽絨服和棉質運動褲,頭髮沒打理地散著。青依一邊帶他走說,「不是跟你說下了車往前走兩條街就是了嗎?」冼亮說,「我不知道你說的前是指哪裡。」幾分鐘後兩人走到青依住的地方,這是一棟紅瓦的平房,前面有個小院子。青依帶著冼亮進去,進門是一個小客廳,往裡面走可以看到三個房間的門,兩扇關著,一扇半掩著。半掩著的門後就是青依的房間。青依推門帶冼亮進去。進去時冼亮聽到另一個房間裡傳出放著電視還是電影的聲音。
青依的房間裡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衣櫃。一進房間,青依就脫了羽絨服,爬上床,用棉被把自己裹起來,中間一句話也沒和冼亮說。冼亮把門關上後,站在原地一會兒不知該做什麼,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來。大約兩分鐘後,青依從被子裡探出頭說,「無聊的話桌上的書你可以拿起來看。我很難受,就不招呼你了。」冼亮聽了往桌上看,桌上淩亂地擺著幾本像從二手書攤裡翻出來的舊書,一盒衛生紙,兩個並排一放有拳頭大小的陶瓷貓娃娃,一個塑膠杯子,一個碗底還能看到兩根麵條的沒洗的碗。冼亮拿起書來看,幾本都是衛斯理系列的小說,他就坐在那裡翻起來。這樣過了又約有十分鐘,青依探出頭說,「我肚子疼。」冼亮走過去坐在她旁邊,說,「肚子哪裡疼?」青依就撩開被子,掀開毛衣,用手摸著小腹處說,「這裡。」冼亮就用手在那裡揉了揉,說,「還疼嗎?」青依說,「疼。」又問冼亮,「讓你買酒你買了嗎?」冼亮指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塑膠袋說,「買了。還有三明治,你要吃嗎?」青依搖頭說,「不吃。我喝點酒就好。」冼亮說,「那我給你倒一點。」青依指了一下桌子說,「用那個杯子。」冼亮就從塑膠袋中拿出他買的威士忌,倒在桌上那個杯子裡,拿給青依。青依坐起來,兩口就喝光了。
冼亮從青依手裡拿回杯子,問她,「好些了嗎?」但青依沒有回答他,她看向窗簾緊閉的窗戶,眼中浮起一層光暈。大約十秒鐘後青依才說,「你有沒有覺得厭惡這個世界的時候?」冼亮想了一下說,「誰都有厭惡世界的時候吧。」青依說,「我經常覺得厭惡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這時青依的聲音一顫,她抓著被子開始抽泣起來,「這個世界給我這麼多疼痛,這麼多折磨。我恨這個世界,我恨這個世界的人。這世界每個人都想傷害我,沒有一個真心對我好的。特別是我前男友,他對我的傷害我一生也無法撫平了,每次想起他我都會想殺了他。我想知道為什麼上天要對我這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冼亮見狀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坐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肩膀,青依就側過身抱住冼亮,又嗚咽了一陣。
在這個時刻之前,冼亮一直都為自己的動機不純煩惱。但被青依這樣抱著的時候,冼亮的心定下來了。他不再顧慮他有什麼不純動機了。他達到了一種狀態,他既可以和青依交合,也可以不和青依交合,和青依交合與否這差別對他來說不重要了。因為他愛上了這個女孩。這絕對的感情超越並取代了他為情欲產生的齷齪心思。他摟著青依,心裡只想從現在起,這個女孩不管向他要求什麼,他都一定會照辦。青依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她放開冼亮,往另一側躺倒下去。冼亮坐著不動。過了一會兒,青依又坐起來,指了一下桌子說,「你看一下桌上的巴士時程表,看看最後一班車是幾點,免得待會兒回不去了。」青依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樣子。冼亮說,「晚上我不回去也沒關係。反正又沒人在家等我。」青依說,「那你是想睡在我這張單人床上嗎?我可沒有多餘的被子。」冼亮笑說,「跟你擠一下沒關係吧。」青依停了片刻,掀開被子的一角,看意思是要冼亮躺進來。冼亮就脫了外套扔在地上,鑽進被子裡。青依轉過來抱住冼亮,半個身子壓在冼亮的一側。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青依說,「說點什麼。」冼亮說,「你要我說什麼?」青依想了想說,「說說你人生裡最讓你糾結的一件事。」冼亮想了一會兒,說,「我還真沒為什麼糾結過。」青依說,「就沒有人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冼亮又想了一下,說,「那就說說我高中那個朋友吧。」青依應了聲「嗯」,冼亮就繼續說。「那傢伙本來是我的跟班一樣的存在。我家裡比較有錢嘛,我的零花錢也比較多,所以就經常請他吃喝玩樂。就算這樣,他還想占我更多便宜,經常叫我把不要的遊戲機,隨身聽低價賣給他。他還向我借了一套漫畫,一套三十本,借了就不還我。但是我不知怎麼一直把他當好朋友,覺得他所作所為很夠哥們,覺得朋友就是要這樣。後來他做了一件事,我終於無法原諒他。我那時在追班上一個女孩,追了一年,班上誰都知道這件事,沒想到這傢伙從中間把這女孩搶走了。」青依說,「你追不到他還能追到嗎?」冼亮說,「所以說感情這件事很微妙的。我追了這女孩一年,都快追到手了,但就在那時我和她因為一件無聊的事起了一點爭執,她就賭氣找了我朋友。我準備了一年的追求,這傢伙幾乎什麼也沒做,就這樣在最後盜竊了我的勝利果實。我都能想像出他安慰那女孩時怎麼說我的壞話。他還有臉到我面前說,是那個女孩主動找他的。我那時真想出錢找幾個流氓打他一頓,念在交情一場還是算了。但這個女孩和這個朋友我後來都不再理睬了。後來聽人說他們倆考上同一所大學,交往了一陣,但沒多久就分了。」青依說,「看來你也有挺慘的經歷。」冼亮說,「所以我就總結出來了。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你噁心。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你天天詛咒上帝。如果哪天你覺得這個世界好了,那只說明一件事,就是你產生了幻覺。」青依聽了笑了一陣,說,「你講話還挺有意思的。」
兩人說話說到十二點多,彼此都發覺有些倦了,青依說我們睡覺吧,冼亮說嗯,青依就爬起來去按電燈開關。兩人在黑暗中靠在一起躺了一陣,青依忽然笑了一聲說,「一男一女這樣擠在一張小床上,不做什麼,也挺好的。」冼亮說嗯。但一會兒後,青依靠上來親吻冼亮,一邊親一邊微微發出喘息聲。冼亮感到陰莖硬了起來,但他保持躺著的姿勢不動。親了一會兒,青依伸手隔著褲子撫摸冼亮的下體,冼亮感到興奮,但片刻後他抓住青依的手。青依說,「你不想?」冼亮說,「讓我心裡準備一下。」青依笑說,「你真有意思。」冼亮做了兩個深呼吸,然後解開皮帶,脫掉褲子扔在床邊。青依就把手從他底褲裡伸進去,抓住他的陰莖,一邊揉一邊說,「今天我那裡不行,只能用手幫你了,你不介意吧?」冼亮說,「不會。」青依就又和他親吻,一邊保持著手上的動作,直到冼亮抽搐一下射出精液。
早上是青依先起來,冼亮感到動靜也醒過來,兩人互說了一聲早。窗外的光線隔著窗簾照亮了屋子。青依說你想吃點什麼嗎?我有優酪乳和麵包。冼亮說什麼都行。青依就走出房間,一會兒拿著兩杯優酪乳進來。兩人一邊喝一邊又聊了一陣,冼亮問青依今天要幹什麼,青依說打工,也問冼亮同樣的問題,冼亮說要上課,又說得先回家換衣服。青依說,你下次來帶一條換穿的內褲來吧。冼亮說嗯。冼亮從青依家出去之後就坐巴士回家,洗澡換衣服去學校上課。但他上課幾乎只是做做樣子,坐在大教室裡,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公式,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什麼也理解不了。他頭腦還停留在和青依在一起的時間裡。快到晚飯時間時,青依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說,「你自己吃晚飯吧。我等一下可能就在打工的店裡吃了。」冼亮回說,「好。」是在這時冼亮產生了一種確信。他戀愛了。他說不上來他是怎麼達到這個結論的。他以前也認識過喜歡過複數的女孩,有的他也想過要追求,有的也和他有過類似于交往的一段時期,但現在看來,那都不是愛。只有青依把什麼是愛啟示給了他。回想青依所說的所做的一切,每一處仿佛都是對他心裡對愛的疑問的回答。冼亮不知道青依是怎麼做到的,但他感到一天裡他的人生髮生了巨大的改變,不是因為他交了個女朋友,而是他領悟了愛的真諦。他所有對上帝,對永生,對毛片,對強姦的疑問,仿佛都間接地得到了解答。
週六早上青依來冼亮家找他。青依例假過了,可以做那事了。看樣子她本來是想忍到晚上再做,白天想看電視上網消磨時間,但兩人坐在一塊,沒說幾句話,很快就互相碰起來。交合了一回後他們做中飯吃,吃完又交合了一回,睡到晚上六點起來,吃晚飯看電視,又交合了一回。周日也是一樣過的。周日晚上本來青依有打工,她說不去了,那份工就辭掉算了。冼亮說,「你乾脆就不要工作了,我養你。」青依看了他一眼說,「你還是先有本事養自己再說吧。你的錢是你父母的錢,不是你的。」中間冼亮看到她在發短信,問她是誰,青依說是一個經常糾纏她的很討厭的男人,「他問我在哪,我跟他說在我男朋友家裡。」然後她把手機給冼亮看,冼亮往前翻了翻他們的通信記錄,忽然覺得生氣,把手機遞還給青依。一會兒那人又發短信來,青依把手機給冼亮看,上面說,「你交了男朋友了?是我認識的人嗎?」冼亮說,「你叫他別再糾纏你。」青依就打了一條短信給冼亮看,說,「你不認識。我把你的短信給他看了,他很生氣。你別再聯繫我了。」青依發了短信後又再手機上按了幾下,對冼亮說,「我把他拉黑名單了。」冼亮點點頭說,「嗯。」
週一冼亮有課,但他不上了,和青依泡在家裡。週二也是一樣。結果兩人在家裡泡了整整一周的時間,除了兩次去超市買食物,幾乎沒出過門。除了睡覺和吃飯,兩人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做愛。吃飯他們也沒好好吃,胡亂泡速食麵對付。大概因為做愛的損耗和營養補充不足,到隔了一周的週五,冼亮感到頭暈眼花,兩腳發軟,幾乎無法從床上站起來。青依翻了翻廚房的櫃子,找不到什麼營養品,就出門到超市買了一打雞蛋,回來煮了給冼亮吃。冼亮吃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這一周他爸媽居然都沒有給他打電話,他沒去上課他的同學居然也沒一個發條訊息問問他。他就在這城市當中與世界失聯了一星期,但好像誰也沒有在意。冼亮就對青依說,下周我們還是正常生活吧,我去上課,你去打工。青依說好吧。於是到了週一冼亮像往常一樣去上課,不過上課時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趴在桌上睡覺。下午青依給冼亮發短信,說,「下課了嗎?今天鴻發有烏雞賣,我買了一隻,晚上我給你燉雞湯吧。」冼亮回說,「還沒下課。下課了我就回去,你一小時之後來吧。」回家路上,冼亮想了想,到地鐵站附近一家鎖店複製了一把他家鑰匙。青依來後,他把鑰匙交給青依說,「以後你要來這裡就自己來,不用過問我。」青依應說「哦」,把鑰匙扣進她的鑰匙扣裡。
冼亮感到自己已經不能和青依分開了。這之後的一段時間,只要青依一不在身邊,冼亮就會感到精神恍惚。他一個人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學習的機能都處於缺失的狀態,書看不進去,課聽不進去。他腦中只能想著青依。中間有幾天青依不來找他,說他這樣天天和她在一起不行,他還要顧學業,但冼亮不大相信。他緊張地想,青依是不是因為什麼原因開始想冷淡他了。直到青依又在他面前出現,他才快活起來。有一天他們又一整天在家裡做愛,從早上做到傍晚,然後冼亮告訴青依,他今天有個考試。青依聽了大吃一驚,「啊?」地一聲從床上坐起來。她瞪著冼亮說,「那你怎麼不去考試?和我在一起幹嘛?」冼亮說,「不去了,不管了,掛就掛了吧。」青依說,「你們不是掛多少科就會被取消簽證嗎?」冼亮說,「取消就取消吧,大不了被遣送回國。」青依聽了,急得哭起來,一邊流眼淚一邊說,「你怎麼能這樣?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好好珍惜你的身份嗎?你就為了我這麼一個人,連身份都不要了?」冼亮笑說,「什麼身份,不要了。我們一起回國吧,回去後我們就結婚。」青依搖頭說,「我不要,我要你好好呆在這裡。」冼亮說,「為什麼你希望我呆在這裡?」青依說,「這裡好,這裡比國內好多了。我是沒有身份,不然我很想留在這裡的。可能你沒當過黑民,不明白這種心情。」冼亮聽了沉默了片刻,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出現在他腦中。
這學期結束的時候,四科一科考試冼亮沒去,兩科不及格,一共掛了三科。學校給冼亮發了封警告信,讓他去和輔導員談話。見了輔導員,冼亮編了個藉口,說考試那段期間因為家裡一些風波精神狀態不好,又說下學期一定努力不犯同樣的錯誤。輔導員給了他幾個建議後放他走了。冼亮下了決心,要順利畢業,要拿到永居身份,在這異國之城住下來。他心裡好像很久以來第一次有了一個清楚的人生目標。雖然如果深究起來,這其實不是他的意思,而是青依的意思,但對這時的他來說青依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意思沒差別了。